戴尅戎:医生不能只见“病”不见“人”

2014-06-11   文章来源:解放周末 陈俊珺    点击量:3030 我要说

  戴尅戎 中国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骨科创始人。
  6月13日,中国著名骨科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戴尅戎将迎来八十华诞。
  在接受《解放周末》专访时,这位被誉为“中国骨科领跑人”之一的院士侃侃而谈从医几十载的心得。他说,医学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战胜疾病,更重要的是为人类谋健康,使他们生活幸福。面对病人,医生不能只见“病”不见“人”。一个真正的好医生,如果只懂得做手术、开药方,那是远远不够的。


  医生要关心的,不仅仅是手术成功,还有病人怎样出院回家、回家后怎样康复。
  和科室里的普通医生一样,戴尅戎依旧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往往比别人走得更晚。看门诊、查房、做手术,是不变的惯例。
在外人看来,能让戴院士“出马”的病人,肯定“身份特殊”。
  恰恰相反。
  “我最想为那些贫病交加、从外地来求医、无依无靠的病人看病、做手术。我的许多学生开刀水平都已经不在我之下,病人有他们,我很放心。尤其让我放不下心的,是那些有困难的最普通的病人。 ”戴尅戎说道。
  这些病人才是戴尅戎心目中的“特殊病人”。“下次来看病,不必挂我的专家号了,如果只需要做检查或开药,你就挂个普通号再到我这里来。”面对他们,戴尅戎总给予“特殊待遇”。
  有些病人从外地赶来,排了很长的队才轮到自己,却被告知需要先做CT检查,且需要另约时间。遇到这样的情况,戴尅戎就会让护士把病人的名字记下来,告诉他们下次来看病不收挂号费。他说:“我不过就开了张检查单,为什么要收他一百块钱呢? ”
  假如有经济困难的病人必须使用价格昂贵的植入物,戴尅戎会想方设法要求合作研究的公司减免医药费,或请公司“捐赠”。他笑着说:“实在没法‘杀价’,我就自己掏钱。 ”
  有病人不敢相信:“戴院士,这手术真是您亲自为我做吗? ”
  答案是,戴尅戎不仅做手术,术后还亲自为病人换药,指导病人锻炼和下地活动。
  在戴尅戎看来,医生要关心的,不仅是怎样为病人成功手术,还有病人怎样出院回家。
  “回家也需要医生过问吗?”
  “有些外地病人要回家,可刚刚经历骨科手术的人可能很难承受舟车劳顿,有的病人因为一路颠簸,到家后骨头又错位了,自己却不知道。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戴尅戎的眼中透着焦急。

戴尅戎的“院士门诊”

  有些病人出院时还不能走,只能平躺着回去,看到家属们为此一筹莫展,戴尅戎总会主动帮他们出主意,怎样节省路费,怎样找合适的车辆,或暂时转往其他医院。如果实在没有安排好怎样回家,他从不会急着赶病人出院。戴尅戎告诉科里的每一位医生:“床位周转率固然重要,但不能为了下一位病人,让现在的病人出意外。 ”
  如今,帮助有困难的病人顺利出院,已经成为九院骨科病房所有医生护士的惯例。
  病人回家后,怎样进行康复训练,也是戴尅戎心之所系。他常说,“不能做完手术,就不管病人了。 ”因为他深知,手术成功不代表病人就恢复了健康,后期的康复训练对骨科病人尤其重要。
  在戴尅戎的要求下,科里的康复医生会在手术前就教授病人康复训练的要领,因为手术后病人往往处于疼痛状态,很难学习康复动作。待出院时,病人还会收到一份详细资料,回到家就可以照着上面的指导和图示正确训练。
  有时候,已经出院的病人会打电话来咨询。戴尅戎虽然无法记住每个病人的名字,但只要告诉他病人患的是什么病,出院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他便能立刻回想起来,并在百忙之中为病人耐心解答。
  “医生眼里不能只见疾病不见病人,要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戴尅戎把自己善待病人的经验归纳为这样一句话。

  这句发自肺腑的“设身处地”,源于他自己的生命体验。
  戴尅戎很少向人提起,自己曾多年守护在多病的父亲身边。那些年里,他白天忙于手术、查房,夜里就借一把躺椅靠在病床边,照料父亲。
  “那时候,看到父亲的主治医生,我特别紧张,就怕不小心说错什么得罪医生。即使有需要,也不敢多麻烦他们。”他轻轻一叹:“我太了解作为病人和家属的心情了。当我作为医生面对病人及家属时,怎么能不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呢? ”
  古人云:医者父母心。面对病人,戴尅戎常常想起自己的父亲,而看到他们身边的家属,又总会想到当初的自己。他眼底流露的那份温情,或许正因为此。


  “医学发展所需要的,是拥有科学精神和科学家思维模式的‘两栖医学家’。 ”

  “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用诗人陆游的名句来形容戴尅戎的医学之路,或许最恰当不过。
  用医学之外的技术解决医学难题,戴尅戎的创举一次次震惊医学界。
  1981年9月,一项“神奇”的手术在九院的手术室里开始了:一位女病人的左腿膝盖骨由于骨折而分裂成两瓣。主刀医生戴尅戎在两瓣膝盖骨上各钻了两个孔,然后将两只外形犹如订书钉的骑缝钉放入冰水中,他拉开钉脚,随即将钉子的双脚插入病人膝盖骨两边的孔内,再用温盐水纱布盖在钉子上。只见“订书钉”的双脚立即向内收缩,原本裂成两瓣的膝盖骨被紧紧地固定在一起……
  手术成功的经验很快被推广到全国,无数患者因此受益。那个神奇的“订书钉”就是后来被国外专家誉为“魔术般金属制品”的形状记忆加压骑缝钉。戴尅戎成了世界上首位将其应用于人体内部的医学家,“国际形状记忆合金医学创始人”的美名由此而来。
  如果不是戴尅戎的一双慧眼,“神奇订书钉”差一点就与骨科疾病的治疗失之交臂。
  1978年,上海钢铁研究所的一位工程师到九院口腔科作讲座,介绍一种用于宇宙飞船的金属材料,这种材料具有“记忆功能”:把它置于低温下可随意变换形状,温度升高后,它就会迅速恢复到原来的形态……
  讲座的听众里,并没有戴尅戎。但巧的是,当戴尅戎看完门诊走出大楼时,遇上了正准备离开的工程师。
  对话只有5分钟,却足以让敏锐者抓住机遇。
  “这种材料在医学上有没有用过?”戴尅戎问工程师。
  “没听说过。”
  “有没有可能采用?”
  “可以试试看。”
  “好,那我们一起合作!”
  将一个创意变为现实,戴尅戎和他的团队用了3年。如何确保金属进入人体后的安全?温度如何设定才不至于把周围组织冻伤或烫伤?尝试,失败,再尝试……最终获得成功的“加压骑缝钉”及“锯齿臂环抱内固定器”等多种形状记忆制品,大大提高了关节内骨折、长骨骨折、假体周围骨折等骨科疑难病的治疗成功率。
  几乎就在同一时期,国际生物力学的飞跃发展也引起了戴尅戎的关注。美国阿波罗登月计划结束后,大量科技人员转而投入了生物力学的研究。
  戴尅戎认为,生物力学的发展一定会大大推动骨科的进步。紧紧把握世界科技脉动的他,在九院骨科建立了我国医院中的第一个骨科生物力学研究室。在这个研究室里,戴尅戎率领他的团队在国内率先开展了微机化人体步态和平衡功能的定量评定、骨显微结构等多方面的生物研究,并创办了我国第一本生物力学杂志。
  “跨界”,远不止材料学和生物力学。
  在与上海交大计算机系的王成焘教授偶然相识后,两人一拍即合,通过多年的努力,他们将计算机技术引入了为特殊病人定制专用人工关节的研发中,为疑难病人用计算机辅助定制了个体化的人工关节。
  近年来,他又瞄准了基因技术。如何帮助骨头缺损或坏死的患者促进骨再生,一直是骨科领域的一大难题。就在一间由10多平方米的洗衣房仓库改造而成的“骨科基因治疗实验室”里,戴尅戎和同事、学生们开创了干细胞转基因技术的研究,近年来又进行了干细胞富集技术的研究。他告诉记者,这些技术推广应用后,不少骨缺损病人就可以用自身的干细胞实现骨的再生。
  提起这项研究,戴尅戎的神情就像在介绍自己的孩子。他说,真正令他感到自豪的,不是一两次手术的成功,而是实验室里的科研成果能够被应用到病人身上,切实解决病人之痛。
  在他的精心安排下,骨科实验室和手术室离得很近。 “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或带着困惑或带着经验走进实验室,坐下来静静想一想,大家聊一聊,说不定就能撞出火花。把实际操作中遇到的问题转化为科研题目,再把科研成果服务于患者,这样的模式,多好! ”这就是戴尅戎为什么坚持在医院发展科研实验的初衷。他倡导的这一理念,正是当今国际医学界备受关注的“转化医学”理念。而戴尅戎早已用前瞻的眼光看到转化医学的重要性,并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实践着这一理想。

  他对记者说:“医学发展所需要的,患者所需要的,不是只会做手术的外科‘一把刀’,而是拥有科学精神和科学家思维模式的‘两栖医学家’。无论是治疗骨科还是其他疾病,医学与材料学、生物学、计算机等各个学科领域的联系都越来越紧密。科学家的思维模式,就是要用科学的眼光在临床中发现问题,然后千方百计应用各种技术进行科学研究,最终将成果服务于病人。 ”
  让他不无几分忧虑的是,如今这样的“两栖人才”,太少了。相当一些临床医生往往满足于手术技巧的进步,对他们来说,手术的高成功率、低死亡率就是“好医生”的指标。他们手头也会有科研题目,但一旦在临床上略有所成,搞科研、做学问、带学生,就被抛到一边,不愿再花时间,也没有一颗能够沉得下来、甘于寂寞的心。科研、教学与医疗是相辅相成的,一些优秀的外科医生未能在发展医学科学、培养人才方面作更大的贡献,实在可惜。
  “能力可以慢慢培养,技术可以不断磨练,最重要的是心术正。 ”
  葆有一颗能沉得下来、甘于寂寞的淡泊之心,对当今的医生来说已显得难能可贵。
  戴尅戎最看重的,恰恰是这一点。不计较、踏实干,是他挑选学生的第一要求。
  在他看来,能力可以慢慢培养,技术可以不断磨练,最重要的是心术正。
  他常常这样告诫学生:面对诱惑,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底线就是良心。有了良心,就不会为了回扣,给病人开昂贵的药。摸着良心,你就不会给病人用他根本不需要的手术器材。
  那些所谓的“聪明”学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有时候,一项全新的手术技术刚刚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就会有医生站出来说,自己已经成功完成了多少例,急于争‘第一’。事实上,有些技术尚未经过时间检验,还远远谈不上有多少实用价值。有的医生可能埋头做了上百例手术,但那些病人最终只是他论文中的数据而已。 ”戴尅戎说:“这种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害人害己。长此以往,病人怎么会信任我们?而医生每天在生死边缘奋斗,我们最怕的就是失去病人的信任。 ”

  戴尅戎的学生和团队,就是在这般语重心长的教导中成长起来的。如今,当记者走进九院的骨科病房,已经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个国家重点学科、上海市医学领先学科在创立之初,只有2名医生和6张病床。
  戴尅戎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说起当初来到九院的故事,戴尅戎笑了起来:“我这个人,总是‘慢半拍’。 ”
  用“大器晚成”来形容他的从医之路,一点也不为过。
  1955年,从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毕业的戴尅戎和另两名同学联名在班上张贴了一份“决心书”,请求学校把他们分配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可分配结果却是,那两位同学被分到了内蒙古,唯独戴尅戎被分到了北京。他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到了北京也不愿去新单位报到。他一再向负责人请求:让我到边疆去吧!
  戴尅戎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当时正在建设之中的宝成铁路工地医院。在竹子搭起来的临时活动房里,他一干就是3年。
  没有人知道,这个从剖腹产到开颅什么都干的年轻医生心头的牵挂——离家时,他的父亲已被确诊为喉癌而作了手术;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正是当时上海第一医学院的教务长,要把儿子留在身边,并非难事;更没有人知道,这个在工地医院里住了三年活动板房的年轻人来自医学世家,他的祖父、父亲、母亲、妹妹、妹夫,包括他后来的夫人、女儿都是医生。戴尅戎的表弟也是医学家,他就是钟南山。
  默默干了3年,有关领导考虑到他父亲的病情,决定把戴尅戎调回上海工作。没想到,他背上包,转身又去了太行山的医院。两年后,戴尅戎回到上海,在当时的铁道医学院做主治医生,一做就是13年。
  全国高等院校大调整时,戴尅戎迎来了新的选择。他十分慎重,四处打听。有人告诉他,千万别去九院,因为九院根本没有独立的骨科。
  出乎所有人意料,戴尅戎偏偏选择了九院。当时的九院骨科只有6张床位且挂靠在外科。一个月后,科里唯一的一名骨科医生病倒了,新来的戴尅戎成了“光杆司令”。
  后来,一位进修医师从外地来学习,戴尅戎就和他轮流24小时值班。两个人,坚持了3年。
  1978年,九院骨科终于从外科独立了出来。向院领导提出单独设立骨科时,戴尅戎是这样说的:“虽然现在只有区区6张床位,但我深信,只要奋斗,事业就会慢慢做大。 ”
  在戴尅戎的带领下,如今的九院骨科早已成为我国骨科领域中基础和临床研究的主要中心之一,拥有115张床位和3个研究室。他先后培养了几十位博士和硕士。
  戴尅戎把这个他一手创立的团队视作自己的家,他就是一家之长。科里的年轻人谈恋爱,都会把另一半带来让他“把把关”。但请他参加婚礼,他却从来不去。大家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你们都是年轻人,有我这个老头子在,热闹不起来。 ”
  这位“一家之长”,其实更像是“后盾”。戴尅戎带学生搞研究,发表论文时,第一作者必定是学生。他说:“我的名字也要有,但必须摆在最后一个。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好担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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